作者:郭蕙芯
多年前,有個朋友因為舉家南遷,申請學校調動,她原是個經常獲獎表揚的優良教師,沒想到開學不到一個月便辭去那所海邊國中的教職。
她回來向我訴苦,說沒料到城鄉差距這麼大,學生好像無法聽懂她的語言,教室裡總是鬧哄哄的;午休時間,她親自坐鎮講台上,眼睛盯著台下蠢蠢欲動睡不著覺的少年家,沒想到還是眼睜睜看著三個學生翻過打開的玻璃窗,風一般溜得無影無蹤,她快步追出校門,卻只聽到遠處海浪的呼嘯。
更不可思議的是,當她焦急地打電話通知家長「孩子逃學了」,家長竟然不急不徐地說:「沒要緊,晚上自己會回來。」
那個優雅秀氣的國文老師最後嘆一口氣說:「哎呀!我完全不懂他們。」
我聽了她的抱怨,儘管同情她的處境,卻很難相信師生之間會這麼難以溝通。
一年後,因緣際會,我離開任教多年的市內女校,來到屏東縣的一所鄉下國中擔任教職,才深刻感受到城鄉文化的差距。
由於那時還有能力分班,新來乍到的老師一定被指定帶「後段班」。
註冊當天,發完課本,我要確認這群興奮的一年級生是不是都領齊課本了,便問:「還沒領全教科書的舉手。」幾個學生舉了手,我問:「缺哪本?」「教科書。」他們齊聲答。胡纏一陣子,我才知道他們以為有一本叫「教科書」的課本。
開學第一天,各行政主管輪番上台報告主掌業務,把這群剛從小學升上來的孩子搞得滿頭霧水,再加上頭頂的艷陽高照,台下聽得雖然認真,但顯然有聽沒有懂居多。最後,訓導主任在司令台上聲色俱厲警告這群穿慣便服的國一生:不准學流氓的樣子,誰敢穿打摺的褲子來學校,一律沒收記過。
升完旗後,一個叫雅惠的小女孩紅著眼眶到辦公室找我,哽咽的說:「老師,媽媽總是大拍賣的時候才去買衣服,我的衣服都是打折的,怎麼辦?」
我忍住笑,在紙上大大地寫上「打折、打摺」為她講解其中不同,才使她破涕為笑。有一天,課間休息,總務處人員透過擴音系統廣播說,因為恆春半島洋蔥生產過剩,農會送來幾大袋滯銷洋蔥,請愛用的同仁自行前往拿取。不一會,總務處門口排了個小隊伍,全都是喜歡吃洋蔥的孩子,原來他們以為「同仁」就是同學,於是興高采烈前來領取。
為了不讓愛吃洋蔥的孩子失望,我和好幾個老師紛紛讓出手上的洋蔥。但為了提昇這群鄉下孩子的人文水平,我更在教室設置了一個小小圖書角落,募來了百來本讀者文摘等優良讀物,利誘威逼閱讀。
學習能力明顯影響學習意願,班上有個孩子在教室裡特別調皮,上課時喜歡在自己座椅下吐口水畫圈圈,鄰座同學紛紛嫌他髒,他就更到處搧風點火,猛噴口水。我為了平息糾紛,除了定出罰則,還特別為他調整座位靠窗坐,試圖先縮小影響範圍再說。
幾天後問他:「坐這裡還適應嗎?」
他楞眼望著我,眼神一片天真無邪,回問道:「什麼適應?適應是什麼?」
我也楞了一下,旋即改口說:「喜歡坐在這裡嗎?」
他慧黠一笑猛點頭:「喜歡,坐這邊可以看見山上的老鷹在天空中飛。」上課聽不懂課的他有事做以後,再也無心作亂騷擾他人了;不久他送給我一幅飛翔老鷹的素描,畫紙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,後來他陸續送給我幾張窗外的大樹鉛筆畫和過度美化的自畫像,我經常把他的作品貼在佈告欄上。
另有一個只會寫自己名字的孩子,上課時同樣百無聊賴,課餘找他談話總是低頭不語,毫無回應,一直讓我不知如何進行補救教學,剛開始,因為國小資料還未匯送過來,我一度猜想他不是啞了,就是聾了,或是自閉兒。
每一想到他不知如何度過六年國小歲月就覺得心酸,我努力苦思引他開口說話的對策。
有一天放學後,我去操場散步,遠遠看見一群孩子正在打棒球,雙方來往廝殺,戰況非常激烈,防守那方的捕手不只接球技術高超,還對其他球員呼喊打氣,全場指揮若定,令人激賞。等他一摘下護面罩,真讓我大吃一驚——咦?這不是那個上課奄奄一息的小夥子嗎?
我終於找到了打開沉默之心的鑰匙,其後我常常放學後去當他的啦啦隊。他也非常熱心開始參與班級事務,修理水龍頭、重編散掉的竹掃把對他而言都輕而易舉,但讀書寫字一直很吃力。
年,好像一晃眼就過去了,我的高徒們都不是畢業典禮上上台領獎的孩子,但他們至少都快快樂樂,彼此友善。我不僅不必擔心蓋布袋等等畢業典禮後的復仇,我還知道他們雖然紅著眼眶,更懂得為得獎的別人拍手。
十多年後的今天,我當年的高徒早已進入社會,成為大人了。他們有人開貨車、有人成為鋁門窗師傅、有人看砂石場、有人當護士、有人做美髮……那個愛畫畫的小子當完後考進了夜專校讀電腦繪圖設計,白天做冷凍櫃維修買賣。
我一向不在意教育改革的問題,因為,我認為教育的問題主要出在缺乏愛與關心,不是缺乏技術、制度與材料。
日前,我在省道上被一輛猛按喇叭的貨車窮追不捨,一路上心亂如麻地反省自己何以得罪了道上大哥?後來終於在進市區的紅燈前被追上,我搖下車窗看清那開貨車送蔬果的高徒探身出來,以神準的投球姿勢,把幾顆桃子丟進我的車內。
我常常想念那些散布在大社會中生活工作的高徒,惦記著他們是否認真過日子。但我倒也不必託超級星期天的阿亮尋人,因為年底將屆,他們會從不同的角落回來開同學會,並睜眼說瞎話地逗我「老師,你都沒變。」
我想,他們指的不是我的外表沒變,是我對他們的愛與關切不會改變。